2011年5月8日星期日

詩裡詩外劉廷芳 作者:方韶毅


圖為司徒雷登(左三)、劉廷芳(左四)等在盔甲廠時期的燕京大學 
方韶毅
  “這是劉廷芳給他母親建造的房子。”
  某年夏日的一個午後,陽光很強烈。我隨沈迦一起去拜訪高建國牧師。臨別之際,高牧師指著他住的房子,不經意地告訴我們這是劉廷芳的一片孝心。
  “啊,劉廷芳!”我和沈迦幾乎同時驚詫道。這是一個意外的收穫。
  我們不禁細細打量起這座不起眼的老房子。站在院落裡的天井仰望,四周高樓林立,就連不遠處的華蓋山也不過城市盆景一般。歷經風雨洗刷的二層磚木小樓緊鄰古老的花園巷教堂,樓前的花木雖然鬱鬱蔥蔥,但陽光顯然不能肆意照射進來,屋內有些昏暗潮濕。
  小樓被包圍在鋼筋叢林之下,是那麼孤獨和無助。
  如同劉廷芳這個名字,淹沒在厚重的歷史塵埃裡。
  從花園巷教堂到燕京大學
  還是從這座具有130多年歷史的花園巷教堂開始,輕拂積著厚厚塵埃的歷史一角吧。
  1865年,虔誠的傳教士戴德生在英國創立中華內地會,決心把基督福音傳遍中華大地。他在英國籌集善款,組建宣教團。第二年五月,二十來位傳教士坐著帆船,乘風破浪,隨他一起來到中國。三個月後,他們終於到達目的地。
  1867年,已在上海等地建立了傳福音基地的戴德生聞知浙江永嘉是個人煙稠密的地方,便指派曹雅直到這個窮鄉僻壤傳教。曹雅直是一位跛腳的傳教士,靠拐杖走路。戴德生擔心地問他:“假如發生不測,要逃跑,你該怎麼辦?”不惑之年的曹雅直平靜答道:“我沒有想過要逃跑。”
  曹雅直身穿中國服裝,紮一條假長辮子,用皮帽蓋住黃頭髮,背著一條裝有銅錢的紗布袋,艱難地移動殘腿,走街串巷分發福音傳單。每當被頑皮的孩子或少見多怪的鄉人圍觀難以脫身時,就從袋子裡取出一把銅錢拋撒在身後。佈道之初,備受冷遇,曹雅直只好以發禮物、銅錢施捨的方式邀請貧民來聽道,後開辦學堂、醫院,才打開了局面。
  曹雅直以“我以為瘸腳的必得擄物”的自信、勇氣和執著拓荒佈道,終於在來溫後的第八年買下靠花園巷的七畝多地。兩年後建成溫州歷史上第一座基督教教堂。
  劉廷芳的祖母葉氏是內地會早期信徒之一。據李亞丁主編的《華人基督教史人物辭典》記載:“劉廷芳的祖父經商,事業非常成功。可惜他年輕時就染上吸食鴉片之毒癮,以致體衰多病,四十歲便去世了,空留下大筆遺產給其孤兒寡母。祖母葉氏出身於書香門第,受過教育。中年喪夫守寡之後,飽受宗族親戚的欺淩,心中愁苦委屈,無處申訴,只好常常去到亡夫墳前傾吐。一日,祭掃亡靈途中,遇到一位基督徒樵夫,此人見她面帶愁容,遂趨前安慰,把基督福音傳給她,並送給她一本新舊約聖經。葉氏深為聖經內容所吸引,不久即接受耶穌基督為她的救主。”
  多麼像一部電影裡的鏡頭。信徒得救,總有傳奇。接下來的故事,即如我們所預料的:“作為一個生活在封建禮教森嚴大家族中的寡婦,葉氏已備受族人歧視與欺壓,如今她竟信了‘洋教’,更為族人所不容,逼迫接踵而來。後以其不拜祖先為由,興師問罪,將她逐出劉氏家門,財產盡歸覬覦已久的族人所有。”
  葉氏遭族人拋棄,內地會接納了這對孤兒寡母。“不久,教會設立女校,因葉氏受過良好教育,被聘為女校校長。此後她一心撲在女校事工上,同時撫養教育自己的獨生兒子劉世魁。”溫州內地會於1877年創建育德女子書院。據《花園巷教堂簡史》記載,被聘為女校校長的不是劉廷芳的祖母,而是他的母親。辭書上所記顯然有錯,莫法有著《溫州基督教史》亦沿用此誤。
  在劉廷芳的有關研究資料中,對於其祖父母和父親的描述非常少,因此謬誤難免。《華人基督教史人物辭典》刊載,其父劉世魁,年少時被母親送到山東煙臺內地會所辦的醫院見習,不久又遠赴英國愛丁堡大學醫學院學習。畢業後成為一名眼科醫生,回國到台州開業行醫。義和團興起後,當地仇教排外氣氛甚濃。一日,劉世魁護送母親回鄉途中,不幸被兵痞打傷,不久即因傷而逝,年僅36歲。
  曹雅直早在1886年就開辦了私塾,招收學徒,免費入學。劉世魁即是早期學員。後主持教會醫院的英人稻某調往煙臺,年僅十六歲的劉世魁同往。高建國所撰《基督教最初傳入溫州片斷》一文補充了劉世魁一生的若干細節。但此文稱劉廷芳父親的名為星垣,而《花園巷教堂簡史》中則錄為世奎。世魁、世奎大概是音同被誤記了吧。《民國人物小傳》中載為世奎,號星垣,並說其醫術與當時上海的眼科醫生李清茂齊名。
  劉廷芳的母親,《華人基督教史人物辭典》上稱為李汝玉,《花園巷教堂簡史》中“教堂歷史人物”一節記為李璽,可能是一字一名。她出生於永嘉上塘寺前村,年輕時隨夫遷入溫州小南門荷花村,隨後住市區九柏園頭二十九號。因家境貧困,受聘花園巷教堂為外籍教牧人員傭工。她勤勞能幹,又十分好學,在育德女書院的培養下,逐步成為女校副校長。
  劉世魁李璽夫婦育有四子二女,除一子廷葆幼殤外,個個皆成一時雋秀。
  長子廷芳幼年在內地會所辦崇真男校和循道公會所辦的藝文中學學習,畢業後考上上海聖約翰大學。後赴美國求學,獲喬治亞大學學士學位和哥倫比亞大學教育與心理學博士學位。曾擔任燕京大學宗教學院院長,在宗教界享有盛名。其妻吳卓生,在美國魏斯萊大學讀書時,與宋美齡同學。歷任燕京大學、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院教授,活躍于當時的北京婦女界。19216月,美國哲學家杜威訪華,吳卓生代表女高師在歡迎會上用英語致辭,劉廷芳翻譯成中文。
  次子廷藩、三子廷蔚,均先求學於崇真男校、藝文中學,後廷藩在金陵大學讀大學、廷蔚在燕京大學讀大學,並都留學美國,回國後分任清華大學、滬江大學教授。劉廷蔚是著名的昆蟲學家,長期供職中國農村復興聯合會。
  長女文端,次女文莊,在溫州讀的都是育德女校、藝文中學,後分別考取燕京大學、金陵女子大學。
  文端的丈夫陸志韋是著名的語言學家、心理學家,東吳大學畢業後赴美國芝加哥大學生物學部心理學系深造,獲哲學博士學位,曾兩度擔任燕京大學校長,新中國成立後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
  文莊嫁給了外交家徐淑希。他曾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後歸國,擔任過燕京大學社會科學院院長、法學院院長等職,後從政任國民黨政府駐聯合國代表、加拿大大使等職。徐淑希寫過厚厚一部《東北問題》專著,並編撰《南京安全區檔案》,收錄了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對日軍暴行的抗議及相關文書、安全區國際委員會所記錄的“南京暴行報告”,是南京大屠殺的重要證據。盛宣懷與徐淑希情誼甚篤,把女兒盛毓真過繼給徐淑希做義女。
  劉廷芳1920年學成回國。老人們回憶,當年他穿著長袍,提著行李箱來拜謁闊別已久的母親,還在花園巷教堂作過講演。劉母生於1872年,晚年被大女兒接到北平養老,1937年在北平逝世,孫科在葬禮上致悼詞。因此可以推測,這座老房子建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
  1950年,內地會的外籍牧師相繼離溫返國,第二任溫籍牧師王春亭也年逾古稀,於是大議事會在年會上作出決定,向華北神學院賈玉銘牧師請求派一位年富力強的神學院學生來。就這樣,正當而立之年的河南開封信徒高建國攜妻女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南方小城。而今高建國已九十高齡,身材魁梧的他,說話還帶著開封口音,擲地有聲。高建國1957年立為溫州內地會第三任中國牧師,擔任過溫州基督教協會會長一職。他說:“住這老房子也有五十多個年頭了。”
  花園巷教堂舊是荒蕪之地,它的西邊興文裡原有一半是河,架一座硐橋,教堂在橋的旁邊,那時人們習慣稱它硐橋頭教堂。現在,這裡是溫州的鬧市區。教堂周邊的公園路、鐵井欄、縣前頭,商店鱗次櫛比,行人熙熙攘攘。唯有通往公園路的花園巷,曲曲彎彎,狹窄得只能推過木板車,幽靜淡然,還有點老溫州的韻味。穿過花園巷,在街的另一面,還有一條這樣的老巷——九柏園頭,劉家就是從那裡搬到花園巷的。
  花園巷教堂並不朝向花園巷,門牌號是縣學前53號。劉廷芳舊居位於縣學前49號,中間隔著掛有“軍分區宿舍”牌子的縣學前51號。
  花園巷教堂曾一度被關閉,整整三十年。1990年,其正堂重新開放。鬥轉星移,物是人非。正堂修繕一新,據說只有堂內高懸的匾牌還是百年前之物。肅立堂前供人瞻仰,“爾道若燈,光燭我徑”那八個金字還是光彩依舊。
  全中國最有價值的二或三個華人基督徒之一
  教堂的鐘聲響起,傳出一陣陣悠揚的歌聲。那聖潔的天籟之音,引人肅穆、沉思。
  “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華射,照著聖母也照著聖嬰,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靜享天賜安眠,靜享天賜安眠。”
  “緬想當年時方夜半,忽來榮耀歌聲,天使屈身俯向塵寰,怡然手撥金琴,地上平安人增友誼,天賜特殊奇恩;當晚世界沉寂之中,靜聽天使歌聲……”
  不知道教堂裡的人們在深情吟唱《平安夜》、《聖誕夜歌》時,是否還能記起把歌詞翻譯成中文得以傳唱的人是誰?
  不知道教堂裡的人們在翻閱那本滿載聖歌的《普天頌贊》時,是否還能想起把許許多多的美妙動聽的歌曲彙集在一起方便學唱的人是誰?
  我想有人一定還記得那是劉廷芳的手筆。
  但作為司徒雷登眼中“全中國最有價值的二或三個華人基督徒之一”的劉廷芳,對於基督教在中國的發展,不只是翻譯了一些聖歌而已。
  劉廷芳在上海聖約翰大學求學時,對教會所辦教育機構的辦學宗旨、管理制度,很為不滿,特別是對西方傳教士蔑視中國文化,頗為憤慨,屢次撰文在上海《通聞報》發表,引起司徒雷登的關注。有一次,司徒雷登在劉廷芳的文章裡讀到,教會須由教育專門知識之人辦學,一般傳教士因本身缺乏學識,雖熱心有餘,卻造育些不中不西、知識畸形的教會青年……甚有同感,便請《通聞報》主筆陳春生安排,在上海晤見劉廷芳。
  司徒雷登非常欣賞劉廷芳的才華。劉廷芳大學畢業後,得到司徒雷登的推薦,取得獎學金赴美深造。當時司徒雷登尚在金陵神學院執教。為報司徒雷登的知遇之恩,劉廷芳答應回國後到金陵神學院服務。
  所以,對於司徒雷登與劉廷芳的後來親密合作,使燕京大學宗教學院成為“中國基督教思想的里程碑”。
  1919年,司徒雷登滿懷革新的決心北上執掌燕京大學。他對燕京大學最大的夢想之一就是它將擁有一座宗教學院,“在其中越來越多的既熟諳本國崇高的歷史遺產,又受到西洋最好神學教育的中國籍教員,將本著他們自身的宗教經驗,向本國人民講授真正的基督教,務求其合於二十世紀的知識和中華民族的精神,同時亦把一切由西方歷史因襲而來的無用之物,悉數掃除。”
  誰能幫助他實現這個夢想,司徒雷登想到了劉廷芳。這時候的劉廷芳不僅已在教育學、心理學方面學有所成,而且在成為紐約協和神學院第一個中國學生之後,又獲得耶魯大學神學院學士學位,並被聘為紐約協和神學院心理學和宗教教育助教,據說這一榮譽從未給過非協和神學院出身的學者。回國那年的二月早春,劉廷芳在曼哈頓公理會教堂,由大名鼎鼎的富司迪牧師主持,被冊封為牧師。
  燕京大學為爭取劉廷芳,條件頗為優厚,許以與西方傳教士相同的薪金住房待遇,破例校外兼職等。
  劉廷芳不負眾望,不到半年時間便被推舉為神科科長。 劉廷芳和司徒雷登達成一致,要把燕京大學神科從單純的神學職業訓練場所向學術研究機構轉變。
  劉廷芳只留下少數幾名學院的老教員,新聘了陳垣、吳雷川、簡又文、徐寶謙、洪業、趙紫宸等在當時炙手可熱的人物。直至司徒雷登晚年撰寫自傳時,對此舉仍讚賞有加,司徒雷登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寫道:“劉廷芳在建校初期説明物色了學校需要的中國人,從而為確立燕京的辦學方針起了重要的作用。”
  劉廷芳身材矮小,還有點駝背。但他走路飛快,身體內蘊涵著極大的能量。
  19253月,劉廷芳促使孫中山喪禮以基督教儀式舉行,並擔任主持,“情辭並茂”。他在喪禮上所宣讀的悼文《請看罷,這裡來了個白天做夢人》後被收錄在美國出版的《世界名人演講錄》。
  那一年,劉廷芳當上了中華基督教教育會首任華人會長。隨後的幾年裡,他先到美國耶魯大學、哈德福神學院講學,後出席在瑞士洛桑舉行的國際宗教會議,又代表中華全國基督教協會參加在德國召開的教會促進國際團契世界聯合會會議。在英國倫敦市修道院講經傳道後,著名的《笨拙》雜誌發表了一首《劉博士》的詩以示好感和歡迎。接著,他又回到美國,先任波士頓大學客座教授,後在緬因州班哥爾神學院和芝加哥神學院講學。
  劉廷芳以中國基督教領袖人物的形象出現在國際同道面前。
  1936年,應孫科之請,劉廷芳出任立法委員,離開了燕京大學,轉入政界。此後,他還曾出席在牛津和愛丁堡舉行的基督教教會大會世界委員會會議、在印度舉行的國際傳道會議。抗戰爆發後,長居上海。
  1942年,劉廷芳赴美治療頑症。
  194782日,劉廷芳病逝於美國新墨西哥州的一家長老會醫院,享年五十七歲。
  劉廷芳的遺物,包括信件、手稿、論文、書籍、筆記、照片等,裝在十個小箱和一個特大號箱子裡,收藏在他的母校紐約協和神學院伯克圖書館。20089月,一位叫高希的管理員對此進行了整理,並撰寫了一份整理報告。這份報告透露,劉廷芳是世界最大的神秘組織共濟會的第三十二級成員。
  劉廷芳生前撰寫、編譯了大量的神學文章、詩歌,發表在他主編的《生命》、《真理》、《真理與生命》、《紫晶》等刊物上。尤值得一提的是,他與楊蔭瀏合作主編的《普天頌贊》,收入聖歌五百多首,其中有四分之一的詩歌為劉廷芳所譯所校,自1936年來,一版再版,影響巨大。
  翻讀這些詩文,上到闡釋宏大的教義,下至一場儀式的細微程式,深感作者精力充沛,對基督教事業可謂盡心盡責,事無巨細。

來源:溫州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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